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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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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江折柳睡了很久。

他做了一個不甚清晰的夢。

夢到昔日, 夢到當年剛剛入門之時。他持劍修行,勤懇不怠,是師長眼中繼承衣缽的不二人選。夢到他一路成長, 從恩師手中接過淩霄劍, 承掌門之位,登臨高臺。

一切都是回憶。

是他身體仍健、毫無破損時的回憶。

回憶持續地進行, 很快地經過半生, 駛向他意欲償還一切的起點——

修補界膜。

他權衡過,也考量過, 最後仍是選擇了這條道路, 他以為恩情償盡,不會再有遺憾,他頤養天年, 可以沈寂終老。

但他在窮途末路之中, 沒能抓住沈寂終老的機會, 就被一只渾身是刺的大魔小心翼翼地叼進了窩裏, 把他殘破的根須栽進泥土中,耐心養護,仔細陪伴,強迫他生根發芽, 強迫他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

夢境歸於黑暗,他斷裂的神思似乎驟然被接上了。

江折柳睜開了眼。

曇燈仍然發著幽光,這個角度看不到窗子, 也辨別不出此刻的時辰。燈火裏只有焰火, 之前圍繞著的殘魂與星點早已消失。

他頭疼得厲害, 但忍了下去,目光略微有些沒回過神地移動了一下, 看向床榻邊的人。

小魔王趴在榻邊陪著他,似乎也睡著了。

他突然覺得對方的變化有點大。

那對堅硬的魔角愈發鮮艷,上方魔紋如血,刺目無比。靠近之時還挾著略有些紮手的魔氣。江折柳動了一下手指,發覺連這個動作做出來都有些艱難。

他有些搞不清楚現在的情況。不知道是不是對方把自己從地底下刨出來了,或是找到了什麽借屍還魂的秘法。他的記憶也有點斷代,腦海裏的畫面有點續不上。

小魔王閉著眼,是江折柳從未見過的神情,莫名地有一點可憐。

他擡起手指,有些費力地碰了一下對方的角。聞人夜便因這觸碰蘇醒過來,擡起了頭。

兩人四目相對,一時寂靜無話。

那雙紫眸沈沈地盯著他,像是懷疑自己在做夢,但他很快發覺這並不是夢境,而是真實的。

小魔王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很久都沒說話,他想開口的時候,喉嚨裏仿佛堵住了,連一個粗略的音節都發不出來,只能探出手,慢慢地觸摸上對方的臉頰。

江折柳由著他觸碰,覺得他這反應不是特別對勁。但他的身體好像還沒有徹底醒過來,也一樣說不出話,隨後眨眼之間,他便被對方抱了滿懷。

熱烈的、期待的、甚至是痛苦得有些失控的。

聞人夜很少抱痛他。但這時候他卻真的覺得痛得骨頭都要散架了,但比起這些,對方的情緒更吸引他的註意力。

江折柳沒有從他的擁抱中感受出快樂,反而覺得對方像是陷入了一種沒有盡頭的煎熬,這種日久天長的痛苦積蓄得太久,終於在此刻捅破了一個洞。

他能動的那只手慢慢地安撫著對方的脊背,卻制止不了聞人夜抱緊他的動作,直到他感覺濕潤的眼淚浸濕衣襟,滾燙得觸上肌膚。

……小魔王果然會哭的。

江折柳心中的愧疚感層層疊疊地蔓延,他想說話但發不出聲,只能徒勞地安撫對方。隨後,他的手腕被握住了,被包裹在了寬厚的掌心裏,修長的指節蜷縮了一下,碰到了聞人夜的衣袖。

還不等他反應過來,撫摸臉頰的手就停到了下頷邊緣,對方的唇貼了過來,不含絲毫情.欲的味道,似乎只是想跟他親近,想湊近他,想確認他醒了。

或許聞人夜的餘生裏,也都不會有“永別”這兩個字的認知。

江折柳躲不開,也沒必要去躲,任由對方的觸碰他,親吻他。小魔王只是親了親唇瓣,沒有再繼續下去,他低頭埋在戀人的肩膀上,聲音低啞:“你不生氣了麽。”

……生……氣?

江折柳沒想到他會這麽問,他完全沒有這句話的前因後果,也沒明白這是從何而來。只能不懂裝懂地看著對方,望著那雙幽紫色的眼眸。

“你之前是不是,不要我了?”

這句話問得太委屈了,江折柳即便沒說過這種話,都有些微妙地質疑自己。他的喉嚨慢慢覆原,逐漸地被重凝的神魂所喚醒,漸能發聲。

“……什麽?……咳。”

這句話沒問出來,反而把一個甜滋滋的玉珠從咽喉間咳了出來。

“沒關系。”小魔王沒有解答的意思,而是給他擦了擦唇角,低頭親吻他的眉心,“你理我就好。”

江折柳:……

他起死回生之前這段時間,聞人夜到底經歷了什麽。怎麽本來就有點傻乎乎的,現在就看著……愈發地……

江折柳沒有問出來,就被對方環住腰身抱緊了。他的手被小魔王牽著,每一個指節都被力道適中地揉捏過,關節慢慢地覆蘇能動。

江折柳伸展了一下手臂,將剩餘的那點僵硬驅散,隨手回握住了他的手臂,問道:“我……睡了很久嗎?”

他敏銳的神經讓他避開了“死”這個字,成功趟過雷區。

聞人夜看著他的眼睛,像是很久很久都沒見過他睜開眼了,慢慢應道:“嗯。”

“我不知道有什麽事做錯了,才讓你不理我的。”鎮壓諸界的魔尊凝望著他,一字一句都說得真實坦然,誠懇無比,“你能不能別生氣了,我什麽都聽你的,你不要拋下我……我只有你了。”

江折柳雖然看不懂形勢,但卻直覺只能順著他說:“不會的,你放心。”

聞人夜仍舊盯著他看,沒有絲毫想要移開視線的念頭,直到江折柳喉嚨發癢咳了幾聲,他才從桌案上端過藥碗,坐在一旁餵他。

江折柳自覺身體狀況不是很糟,想要伸手接過藥碗,卻被聞人夜嚴肅地拒絕了,他皺著眉,好像對方的這個舉動非常傷他的心。

“讓我餵你。”小魔王聲音發沈,“你別逞強。”

……逞……強?

他不像是病了。

他像個殘廢。

江折柳就算有個玲瓏剔透清晰無比的腦子,也在短短的片刻之內被對方的反應鎮到懷疑人生。他茫然地移開手,在聞人夜的註視之下收回袖中,然後看著對方吹了吹藥碗,用唇試了一下溫度,然後遞到他嘴邊。

江折柳懷著就算苦也不能讓小魔王擔心的心情,充滿心理建設的喝了一口。

……這。

這是紅糖水吧?

他舔了舔唇,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奇奇怪怪的,包括這座極像松木小樓而卻又不是的宮殿,包括聞人夜異常的反應,這眼前這碗糖水。

他慢慢地揣測了一下,覺得還是先不要問為好,就被對方餵了一整碗糖水。

齁甜,甜得發鹹。

他有些忍受不了這麽重的甜味兒,剛想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盞,就被聞人夜摁了回去。

手腕被抓住,好好地掖進了被子裏,還將邊緣撫弄平整了。

對方隨後拿過來溫度尚可的茶水,耐心地一口一口餵他。他的手連杯子都沒碰到,就老老實實地擱在錦被裏。

這一切都太……太極端了。仿佛自己是什麽一碰就會碎的泡沫,是能被風吹走的一縷煙。

江折柳除了意外,還覺得心口隱隱地發悶,泛起一片疼痛。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問道:“我不能離開這裏嗎?”

“你還沒好。”聞人夜語氣認真,“等你身體好了,再下床,好嗎?”

他雖是疑問句,但其實並沒有什麽商量的語氣。江折柳無聲地嘆了口氣,還能怎麽辦,也只能寵著。

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喚醒,並不是特別靈活,暫且要對方餵藥倒也沒什麽。

“阿楚去妖界了,我一會兒傳信讓他回來看你。”聞人夜道。“常乾夜裏會回來。”

“那現下呢?”江折柳有心要問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麽,不至於一片茫然,隨後便見到聞人夜給他捋了捋發絲,目光專註鎮定地道:“你繼續睡吧。”

江折柳:“……?”

“今天已經跟我說了很多話了。”聞人夜道,“不用勉強,還是再休息一下。”

江折柳沈默片刻,道:“不勉強……”

“我知道你不生氣了。”小魔王湊過來親了親他,很小心,親完似乎有一點高興,“但是身體要緊,我看著你睡覺。”

……這。

他的神魂是從曇燈間召回凝聚出來的,大部分都受到了天地靈氣的修補和滋養,目前的狀態按理說,要比之前強一些才對。

可聞人夜實在是太認真了,江折柳摸不清楚狀況,也不敢直接說反駁的話,思考了幾息,隨後便靜默地縮回了被子裏,回到了那個只能看床榻頂上花紋的視角。

就算是江折柳,在此刻也不得不考慮到一個這麽個問題。

……餘燼年他,會不會治腦子?

————

餘燼年就算是會治腦子,也沒治過這種案例。

但他和賀檀其實很少進出荊山殿內殿,兩人對聞人夜常常盤踞的地點避之不及,因此並非是第一個獲知江折柳醒來的人。

第一個知悉此事的是常乾。

江折柳見到他時,對方已模樣大變。少年的體量早已拉長,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身材瘦削,脊背挺直,但手臂間卻覆蓋著薄薄的肌肉,能從觸感上獲知到半妖半魔的力量。

外貌看著長大很多,大約十七八歲。黑發蛇瞳,發絲吊成了一個高馬尾,一身魔族的長袍和輕甲,與當年那個孩子看上去大不相同。

當江折柳對上常乾那雙豎直的蛇瞳時,第一反應便是問道:“我睡了多久?”

常乾拉著一張椅子,坐在了床榻邊上,算了算日子,道:“近八十年。”

頭十年,小叔叔還只是深陷幻覺,一葉障目,隨後的三十年,他性情愈發狂躁,情緒不穩,殺氣四洩。再之後橫掃各界的四十年間,間歇地鎮壓叛黨之中,才真正地萌發了走火入魔的征兆,偶爾被殺戮道種左右神智,是普天之下最大的隱患。

戰事已經塵埃落定,但聞人夜的情況卻越來越嚴重。

常乾看上去還很青澀,但身上的妖魔之氣都很濃郁,看上去已經結嬰了,在他這個年紀結成元嬰,修為和天賦都算得上非常不錯。

八十年……

江折柳閉了下眼,沈沈地吐出一口氣,不知道要說什麽話。他心口的悶痛發展蔓延,似是綻開鉆心的裂縫。

常乾坐在床邊,跟他說了很多這些年的事情,提到王文遠就關在荊山殿之下的水牢裏,人雖未死,但精神狀態也很奇特,提到小啞巴解開了鎖聲咒……兩兄弟只是見了一面,無人知道他們到底交流了什麽。

常乾還提起了阿楚,那只小鹿被青龍真君一手培養起來,在妖界聲望漸隆,是青龍真君的助手。

他講了很多,直到最後一絲暮光沈落西山,才收住話語,轉而看向江折柳,猶豫地道:“……哥哥。”

“嗯?”

“戩爺爺去世了。”他說,“小叔叔用魔軀封存了殺戮道種,心智受其影響,有時會……會變得不像他。”

江折柳還未感覺到聞人夜有什麽特別出格的地方,但聽到這個消息時還是焦慮地蜷緊了手指。

從他醒過來之後,所聽到的消息,讓人心疼得沒停過。

“魔界其實已經在做兩手準備了。”常乾低著頭道,“必要之時,也許會……”

他按下話沒有說,但江折柳已經預料到了。聞人夜這種誰都打不過而又精神不正常的隱患,即便是魔族,都要做出充分的準備。

打是打不過的,應該是在準備封印。

“但您醒了。”常乾露出松了口氣的神情,“只要有哥哥在,一切都可以讓人放下心了。”

就在江折柳想要回答他時,熟悉的腳步聲邁入殿中。常乾立即起身,向江折柳做了一個告辭的禮節,悄無聲息地退出了荊山殿。

松柏的寒意混雜著魔氣蔓延而來。

聞人夜解了披風,褪下外袍,掃了一眼離開的常乾,什麽也沒說,而是從殿內侍從手裏接過藥盅,重新晾了一碗藥。

江折柳掃了一眼藥碗水面,不出意料又是一碗煮得非常是時候的紅糖水。

他也不能直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糖水遞到唇邊,擡眼就是小魔王專註的紫眸。

……生活真得太難了。

他死而覆生才一天,就要經受這種別樣的苦難。江折柳嘆了口氣,溫順地借著他的勺子喝了一口,隨後擡起手,攥住了對方的衣領。

他的身體比之前要好,體內經脈好歹是連在一起的。這時候握住聞人夜的衣領,力道算不得大,但已經夠用了。

小魔王哪裏敢後退,只能縱著他把自己拽過去,直到驀地碰到對方微涼的唇。

冰涼的,柔軟的。

這是一個主動得帶了一絲進攻性的吻。

聞人夜嘗到了他口中的甜味。

他紫眸幽深,像是有些著了魔,似乎有些神智跟不上情感。他無法顧慮其他,只是覆壓過去,抱緊了江折柳,然後抵住那雙冰涼的唇深吻,在他的口中探索、掠奪,將那微不可查的細微進攻意味放大成雄性對主動權的爭奪。

他吮麻了對方柔軟的舌,將薄而無色的唇弄得一片紅腫,勾出一陣隱蔽的香氣。

天靈體也跟著蘇醒了。

江折柳只是拽著他的衣領親了對方一下,小魔王卻完全剎不住。他的動作越來越出格,越來越過分,似乎已經脫出了理智的界限,向著某種奇特的失控方向奔去。他的心臟一直在狂跳,但卻並非曾經的那種怦然心動,而是一種更深沈、更無救的感覺,如同瀕死之人陷落泥淖。

直到他咬破了江折柳的舌尖。

小魔王的犬齒太尖利了。

腥甜擴散。江折柳偏過臉,心中無比後悔方才的挑釁,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氣,聲音從喉嚨裏往外冒,低軟發啞。

“……疼。”

他唇瓣微啟,吐出一點舌尖,給對方看了一下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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